讀高中時,班上有一位姓鄒的地理老師。他其貌不揚,左門牙斷了下半截,說話有些漏風(fēng)。但他談吐幽默,善于把抽象的知識形象化,常編一些順口溜幫助我們快速記住知識點,因此,深受大家愛戴。他的課,40分鐘,感覺一下就過去了,我們都盼著下課鈴慢點響起。拍畢業(yè)照時,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聽他的課了,我很有些傷感。
每到教師節(jié),我總會想起他。他講的地理知識,隨著時光流逝,我漸漸還給他了。而他的一句“夫子自道”,卻在我的腦海中歷久彌新:“老師除了要提高學(xué)生的成績,更要領(lǐng)著學(xué)生建造心靈的桃花源。”
當(dāng)時,我只是覺得這句話很詩意。后來,我成了師范生,感到這句話挺深刻。再后來,我成了老師,這句話成了我教書育人的座右銘。
我任教的酉陽一中在龍?zhí)豆沛?zhèn)。每屆班上,都有十來個學(xué)生來自偏遠(yuǎn)的山村。中秋節(jié)放假只有一天,他們回家不便,我就請他們到家里來過節(jié)。
清晨,我們來到八角井旁的桂花樹下。金燦的朝陽,涼爽的秋風(fēng),馥郁的花香,明亮的井水,人在畫中游似的。女生們才在桂樹下鋪好白被單,男生們就開始揮舞起手中的竹竿,金蛇狂舞一般。桂花簌簌地掉落,落在被單上,落在井水中,落在笑聲里。
回到廚房,把桂花傾入裝滿山泉的盆中,好一個水晶盆里泡黃金。妻子和女生們,細(xì)細(xì)地用竹籃淘去桂花中的雜物,再鋪在被單里,放在太陽下攤曬。個把時辰就好。然后,桂花就被倒入鐵鍋,用文火煨。桂花的芳香,溢出了廚房,充滿了院子。
院子里,一些男學(xué)生和起面來,一把酵母、幾勺豬油和入面粉,再攪拌均勻。他們攪拌得認(rèn)真,好像攪拌的不是面粉,而是他們的青春時光。一些男生,將核桃、花生、芝麻、瓜子、冬瓜糖混在一起搗碎,一邊搗一邊偷吃,又相互大聲告發(fā)。而另一些男生在我書房里亂翻書,翻的多的是《小王子》《圍城》《解憂雜貨店》之類。
萬事俱備了,妻子帶著女生們做起月餅來。她們搟好面皮,放入桂花,放入餡料,放入美麗的心情,然后再放入烤箱。女生們個個心靈手巧。妻子每次都笑著抱怨說,做月餅的手藝被她們學(xué)了個精光。等到十斤桂花月餅烤好時,月亮已經(jīng)升起來了。
院子里,一人一把竹椅子,一個小方凳,一只大茶碗,七八塊月餅,十幾個趣事與糗事……中秋快樂度假模式,此時完全開啟。學(xué)生們的笑聲和月亮,越升,越高,越明亮,越碩大。
妻子有一次問我,為什么要帶學(xué)生回家過中秋節(jié)?我告訴她,我希望學(xué)生們懂得:生活需要儀式感,就像做菜少不了鹽。這些儀式感,是我們心靈桃花源的花草樹木。
我還喜歡帶學(xué)生去桃花源景區(qū)走走。在景區(qū)里,采擷風(fēng)物之美,感受山水之啟悟,以備心靈桃花源的建造。
穿過大酉洞,仿佛就走入了世外桃源。這里草木繁盛,鳥聲啁啾,空氣清新。一呼一吸之間,心肺如被清泉洗過。當(dāng)來自松林間的山風(fēng)一吹,一切煩擾和壓力都消散得一干二凈。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,要善于排解。而寄情山水,無疑是一個解憂良方。
美池里,一群金魚游來游去。它們看天際的云,看山上的樹,看岸邊的人。天晴,它們倏忽而至,倏忽而去,自由自在,無憂無慮。下雨,它們依舊如此。落雪,它們還是一樣。每當(dāng)學(xué)生有走不出去的憂傷,我就和他一起佇立在池邊,觀魚,談魚,學(xué)魚。
進(jìn)太古洞了,平坦處如箭道,崎嶇處如險峰;寬處可坐千百人,而窄處只容一二人。走在石梯上,仿佛走在人生之路,一移步就有一個新的風(fēng)景呈現(xiàn)。石筍形態(tài)各異,有人間猛將,有仙境神女,有探海神龜,有造字伏羲,是看風(fēng)景,又好像在看人間百態(tài)。等逛出來時,心也就像洞口的小潭一般,一片澄明。
游完景區(qū),進(jìn)入酉州古城,我和學(xué)生常常會點一份紅鍋羊肉。帶皮羊肉,鮮,香,辣,燙。熱氣騰騰中,一會兒就胃暖臉紅。幸福常常在于日常小事之中。前年,有一個學(xué)生喊我寫臨別贈語,我寫道:一頓美食,一顆星的微光,一株水草的青澀氣息,一個領(lǐng)悟人生哲理的時刻,它們之中都有足夠多的幸福。它們都可以移入我們的心靈桃花源。
書房窗外的櫻桃,紅了十次,我當(dāng)老師也十年了。我想,當(dāng)老師是幸福的。因為,如果足夠努力,那么可能成為學(xué)生心靈桃花源中的一道風(fēng)景。就像鄒老師,就是我心靈桃花源中的那片茂林修竹。
(作者 彭鑫)
(稿件原載于2020年9月6日《重慶日報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