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蟄剛過幾天,屋前的李子樹都密密地開了花。其中三棵,是從老家代家灣帶來,從建房那年就栽下,整七個年頭,算上它在代家灣的年歲,估計是兩年的苗,加起來就是九歲。
九歲的李子樹一般都是大樹了,我這三棵卻都還顯得年輕,像小小少年。
隔江對面,是巫峽鎮(zhèn)平安村,也是新近三五年,所有的耕地全部栽植上了李子樹。現在,繁花一片,像蓋著春雪。
如果飛到天上去,一定能看到,不僅這長江巫峽百里寬谷兩岸,翻過兩岸的高山,到山那邊,繼續(xù)翻山,全巫山縣,凡適宜的區(qū)域,從海拔200米到800米范圍,幾乎能栽植李子樹的都栽植了,現在,也大片大片地蓋著絨絨的潔白的春雪呢。
只不過因為海拔高差,低山帶花開正盛,中、高山帶李花含苞欲放,正等著接替低山帶的花事隆重登場。二十五萬畝李花呀!
這二十五萬畝李子,頂著一個響當當的名頭:巫山脆李。
榮登中華名果之列,并成功申報國家地理注冊商標,巫山進而也獲頒中國脆李之鄉(xiāng)——這也就是新近三五年的事情。
巫山脆李,走出了一條小家碧玉到大家閨秀,最后成為絕代佳人的蛻變之路。
巫山脆李原產地本是巫山縣曲尺、大溪、巫峽三鄉(xiāng)鎮(zhèn)。這里正處于巫峽寬谷,空氣流動,日照充分,晝夜溫差大,紅砂土疏松透氣。
嚴格地說,除開巫山脆李原產地以及由原產地繁殖發(fā)展到巫山其他地方的李子,其余的李子,無論多脆,都算不得巫山脆李;但在我眼里,巫山所有本地品種李子都脆,都可算是巫山脆李。代家灣的李子,當然也是巫山脆李。而且,我還固執(zhí)地認為,代家灣的李子,是巫山最最好吃的李子,是我半輩子走南闖北吃過的最最好吃的李子。
也許,這本是沒法比較沒法解釋的事情。如果真有一種解釋,那只能說:對我個人而言,小時候留在記憶中的味道已經根深蒂固,李子已經以代家灣的形式形成了特定的味覺細胞,固化在我口腔里了。任何李子喚醒的記憶,都是代家灣的李子的味道。
多少次,我在夢中尋覓代家灣的李子。我在村子里轉悠,從溝這邊轉到溝對面,從老屋場轉到曬壩,繼而又轉到村外田坡里,把全村的李子樹一棵一棵地都找盡。有時一棵樹枝葉過密,我還要爬上樹掀開枝葉瞅瞅。那是冬天,我希望能夠找到一顆幸存的夏天的果子。
六月的李子,青吼吼地,一枝一枝掛在藍天上,閃著碧玉的光,散發(fā)出成熟的甜香。我起先只在我們村里找,去祠堂上學的路上,我當然時刻不忘把兩旁的李子樹掃兩眼。后來我就翻山越嶺,去別個村里找了,像是做賊。雖然我要找的樹都是人家早就下完了果子的樹。我所希望的僅僅是人家下果子的時候稍微馬虎一點,留了一枝或是幾個果子在樹梢。
那是一些瘋狂而又浪漫的童年。從早到晚,我從這個村子轉到那個村子,像個游山狗。我肚子里裝的全是我發(fā)現的李子。李子的芳香從我發(fā)綠的嘴和肚臍眼往外竄。我永無饜足。
很奇怪,除了李子,代家灣幾乎不種其他果樹,有一面坡甚至就叫李子坡。
巫山脆李,名聲既響,價格也高,一年比一年高。巫山人說笑話,也是實話:巫山人吃不起李子了。
李子熟時,一個多月,巫山縣城大街小巷,擺滿了新鮮李子,水果店門口打包待寄的李子一箱一箱堆成了山。一家家快遞公司不惜到村,到水果碼頭,現場打包,收貨,24小時不停地圍著脆李轉,急急地把幾十萬噸脆李發(fā)往全國各地。
那一個月,巫山脆李不分白天、黑夜,坐著飛機、火車、汽車滿天滿地在飛,在跑。在成都、北京、上海等地超市,巫山脆李的價格一般都在每斤二三十元以上。在巫山本地市場,脆李稍好一點都在每斤十元以上;一般也得四五元一斤。這是遠遠超過苞谷、紅苕的價格了。
我又想起了兒時,代家灣的李子熟了,自家吃不完,媽媽會背一些到幾十里外的青石碼頭去賣。李子大概不到一角錢一斤。一天背一趟,媽媽會賣得七八元錢。七八元錢她都會心滿意足。今天李子的價格,遠遠超出以前作為主糧的紅苕、苞谷,在天堂的媽媽,大概會驚訝得合不攏嘴的。
二十五萬畝巫山脆李,真正綠了長江,真正富了農民。
陽光朗照,李花開得越發(fā)燦爛了。平湖湛碧無波,青山沉默無言。柔和的春日陽光中,李花雖則燦爛,卻是別有一種清泠的調子,它的潔白里透著一層綠。這是平湖、青山暈染的吧。
去年此時,在曲尺江邊,巫山首屆李花節(jié)已然開幕,李花中,有俊男靚女人傍花,花照人,游人絡繹不絕,熱鬧非凡。
今年,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,李花自開,村里的農家樂都寂寞著,但李花依然燦爛、耀眼。
巫峽下游,六百公里之外,正是這個庚子年疫情的中心,珞珈山的櫻花也在寂寞開放,并漸近尾聲。
武漢,在劇痛之后,正顯見地一日日復蘇。
春日一天比一天煦暖。巫山李花,就且寂寂地奮力開放吧?;ūM果熟,美味的巫山脆李,一定要犒勞每一位英勇團結的人。
(作者 李能敦 )